圣诞后,北平寒风凛冽,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这日午后,宋华卓亲自驾车来到什锦花园接吴灼与林婉清。他未着西装,换上了一身合体的空军少尉制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英武之气。
“走,带你们去南苑开开眼!”他利落地拉开车门,笑容爽朗,“晚上俱乐部有舞会,先让你们瞧瞧我们平时是怎么摆弄这些铁鸟的!”
吴灼微微一笑,林婉清则利落地坐进车里,挑眉道:“宋少尉今日这身行头,倒是比平时那套西装看着精神不少。”
宋华卓哈哈一笑,发动汽车:“那是!这身才是干正事的打扮!”
南苑机场很快映入眼帘。开阔的场地上,机库俨然,跑道笔直延伸至远方天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远处不时传来引擎的轰鸣与教官简洁有力的口令声,一种井然有序、却又隐含力量的氛围扑面而来,与什锦花园的深宅幽静或贝满女中的书卷气息截然不同。
宋华卓将车停稳,并未急于引她深入,只先站在一旁,让她静静感受这片天地。秋阳下,几架漆成草绿色的“霍克III”式战斗机正停放在停机坪上,地勤人员如同忙碌的工蚁,围着这些钢铁巨鸟检修维护。更有三两架双翼的“弗力特”教练机正在跑道上起降,引擎声震耳欲聋,划破长空。
吴灼仰头看着停放的战斗机,眼神惊叹。林婉清则环视四周,兴奋的不能自已!
“走,带你们去见见我几位同袍兄弟。”待吴灼稍适适应,宋华卓才温言道,领着她向一处机库旁的休息区走去。
那里正聚着七八位同样穿着飞行夹克或军装的年轻男子,正围着一架飞机的起落架讨论着什么,人人面色被风吹得微黑,眼神却亮得慑人,那是常翱翔于九天之上的人才有的锐利与开阔。
见宋华卓带着两位少女过来,讨论声顿时一歇,几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带着惊讶与毫不掩饰的打量,随即都化为了友善的笑意。有人吹了声低低的口哨,调侃道:“哟!云笙!这是哪阵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还带着两位天仙似的妹妹!”
宋华卓笑骂着捶了他一下:“滚蛋!刘粹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吓着我朋友。”他转身介绍:“这是吴灼,我未婚妻。这是她同学,林婉清,厉害着呢,你们可别招惹。”
他又指着那帮兄弟:“这咋呼玩意儿是刘粹刚,天上地下就属他胆儿最肥!那边不怎么吭声、但眼神贼好使的是乐以琴;这位黑塔似的兄弟叫梁添成,咱们的好地勤!”
他又拉过一个刚用棉纱擦完手,脸上带着机灵笑意的年轻军官:“这是李珮,别看他年纪不大,肚子里坏水…哦不,是点子最多!天上那点事儿没他不懂的,我们都叫他‘小诸葛’!”
李珮笑着推了宋华卓一把:“云笙你可别给我瞎吹!”他转向吴灼和林婉清,笑容爽朗,眼神明亮,利落地一点头:“李珮。吴小姐,林小姐,别听他们胡扯。就是混口饭吃,跟着云笙他们瞎折腾。”
宋华卓笑着环视一圈,又指向旁边一位身材高瘦、面容沉静、正倚着机翼安静擦拭风镜的飞行员:“喏,那位‘闷葫芦’是赵启明,航校三期的高材生,性子稳得很,天上地面一个样,八风不动,是我们队里最让人放心的长机。”
被点名的赵启明闻声抬起头,朝吴灼和林婉清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风镜。
“还有这位,”宋华卓手臂一伸,揽住一个戴着眼镜、正低头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的年轻地勤军官的肩膀,“孙宏远,我们队的‘活账本’,心细如发,最爱跟数据打交道,飞机发动机那点事儿,他比对自己媳妇儿还了解!”
孙宏远被猛地一揽,手里的笔差点飞出去,他扶了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腼腆和被打断工作的无奈,抬起头对着两位女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温和:“孙宏远。云笙兄过奖了,我就是做些分内的记录和分析。”
吴灼和林婉清一一笑着点头。
刘粹刚立刻起哄:“云笙你可以啊!瞒得够紧!原来是佳人有约,怪不得最近训练都哼着小调!”
宋华卓得意:“那是!羡慕去吧!”
赵启明依旧安静地擦着他的风镜,仿佛没听见这边的喧闹。孙宏远则推了推眼镜,在本子上又记了笔什么,嘴里小声嘀咕着“情绪波动对训练效率的影响或许可建立模型分析……”
李珮相较于其他几位,显得更为洒脱随性,他笑着对吴灼点头致意后,目光便落在林婉清身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有趣的神色,主动开口打趣道:“林小姐这抱拳礼,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看来今日不是来参观,是来‘踢馆’的?”
林婉清闻言,非但不羞,反而扬起下巴,俏皮地回应:“李长官说对了一半!我是来‘考察’的!看看你们是不是真像宋少尉吹嘘的那么厉害?”
“哦?那林小姐考察的标准是什么?”李珮挑眉,饶有兴致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注意力完全被眼前这个大胆活泼的少女吸引了。
“标准嘛……”林婉清眼珠一转,笑道:“首先得飞机开得稳,不能让人晕机!其次嘛……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她故意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珮,嘴角却噙着狡黠的笑。
李珮哈哈大笑,极为自信地一挺胸膛:“那林小姐大可放心!我李珮别的不敢说,技术绝对过硬,至于这‘像不像回事’……”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日后林小姐多来‘考察’几次,自然就见分晓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速快,带着点针锋相对却又无比投机的意味,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引得周围刘粹刚等人纷纷投来暧昧的笑。
说笑间,宋华卓兴致勃勃地拉吴灼去看飞机零件,唾沫横飞地讲解起来。刘粹刚他们也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补充,气氛热烈。
李珮没往前挤,很自然地溜达到林婉清旁边,看着那群兴奋过度的同袍,压低声音笑道:“云笙这家伙,一说到飞机就上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没吓着你们吧?”
林婉清抱着手臂,瞥了一眼说得眉飞色舞的宋华卓,哼笑一声:“还行,就是耳朵有点受罪。你们平时都这么…精力旺盛?”
李珮耸肩:“没办法,跟这帮家伙待久了,习惯就好。”
林婉清闻言,侧过头看他,一双明眸里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倒是挺可爱的。”
李珮继续道:“我们这儿别的不多,就是实诚的傻小子和铁疙瘩管够。至于‘可爱’这评价,我可不敢转达给刘粹刚他们,怕他们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承受不住。”
“怎么?”林婉清挑眉,带着一丝挑衅,“李少尉是觉得我这评价不够客观,还是怕我坏了你们飞行队‘英明神武’的形象?”
“哪能啊!”李珮立刻摆手,笑容灿烂,眼神里闪烁着遇到对手般的兴奋光芒,“我是觉得这评价太过一针见血,得替他们维护一下那点摇摇欲坠的男子汉尊严。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目光狡黠地看向林婉清,“林小姐似乎对机械轰鸣的‘可爱’之处颇有共鸣?一般人初次来,可只会觉得吵闹和油污味呛人。”
林婉清下巴微扬,带着点小得意,却又不失分寸:“书斋里待久了,总得换换口味。再说了,会动的、能上天的铁鸟,总比纸上谈兵的之乎者也有趣得多。至少,它们的声音虽然吵,但听起来……很真实,很有力量。”她说着,目光不自觉飘向远处滑行的飞机,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李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林小姐有此见解。确实,这轰鸣声里,藏着的是挣脱地心引力的渴望和守护一方天空的承诺,比许多华丽的辞藻更有力量。”
林婉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机灵跳脱的军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正要开口,那边宋华卓已经在挥手喊李珮过去帮忙解释一个部件。
李珮冲林婉清抱歉地笑了笑:“得,‘长工’的活儿来了。林小姐自便,随便看,只要别上手拧螺丝就成。”他转身快步走向宋华卓那边,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对林婉清眨了眨眼,声音清朗:“对了,林婉清同学,下次如果想听更悦耳的‘空中交响乐’,欢迎再来南苑。或许,我可以帮你申请一次……嗯,不那么‘荷尔蒙过剩’的参观路线。”
林婉清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听着他最后那句带着邀请和调侃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发现这个叫李珮的军官,和她平时接触的那些男同学或文人都不一样。他机敏却不油滑,幽默而不轻浮,既能插科打诨,又能瞬间理解她话语里那点离经叛道的共鸣感。
“小诸葛……有点意思。”她低声自语了一句,再将目光投向广阔的机场和那些翱翔的“铁鸟”时,感觉眼前的景象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而快步走向宋华卓的李珮,嘴角也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心里想着:“贝满女中的学生……果然名不虚传。伶牙俐齿,见识也不俗。林婉清……这名字,倒是和人一样,大方又干脆。”
聚餐时,林婉清自然地被安排坐在了李珮附近。饭桌上,她依旧是活跃气氛的主力,但明显更多地在和李珮互动。从飞行趣事到北平的新鲜玩意,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两位小姐在贝满念书?都学些什么?跟我们这些整天摸爬滚打的大老粗肯定不一样。”
林婉清抢着答道:“主要学国文、英文、算学,还有一些博物课程。”
“哇,都是学问!”梁添成赞叹道,“不像我们,整天就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
宋华卓闻言,挑眉笑道:“怎么?嫌弃咱们这行没学问?飞行里的力学、气象、机械,哪一样不是深奥的学问?令仪,你别听他的,咱们可是技术兵种。”语气中带着自豪。
“是是是,云笙说的是!”刘粹刚大口啃着馒头,接口道,“咱们可是天之骄子!吴小姐,以后让云笙兄带你上天转转,那才叫真的开阔眼界!”
“你小子!”宋华卓笑着下意识地看了吴灼一眼,眼中似有期待。
饭桌上气氛热烈起来。年轻的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训练中的趣事,抱怨着教官的严厉,偶尔也憧憬着未来在蓝天之上的壮志豪情。他们并不避讳战争的阴云,言语间却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乐观、无畏与深厚的战友之情。
吴灼和林婉清相视一笑,偶尔回应几句。
吴灼看着这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未来的血与火、牺牲与离别都还遥远得不足以侵蚀此刻的欢愉。
宋华卓更是显得格外放松和健谈,不时照顾着吴灼,为她夹菜,低声问她合不合口味。他在战友面前的姿态,比在什锦花园时少了些许世家公子的矜持,多了几分军人的爽朗与真诚,眼神中的光彩也愈发耀眼。
这顿简单的晚餐,就在这样轻松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
南苑的夜晚,与白日的粗犷喧嚣截然不同。军官俱乐部礼堂内,彩纸与松枝装饰点缀四周,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空气中混合着香槟、雪花膏和些许尚未散尽的机油味。军官们大多换上了笔挺的礼服,女士们则穿着各色旗袍或洋装,光影流转,笑语盈盈,一派战时难得的旖旎风光。
宋华卓自然是全场的焦点之一,他拉着他的贝满明珠到处显摆,吴灼也落落大方的和他的同袍点头应声。
“令仪,他们都在看你。”宋华卓骄傲的简直要原地起飞。
“你收着点,小心婉清把你在贝满的乌龙告诉大家。”
林婉清端着一杯橙汁,站在稍靠墙边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切。她看到刘粹刚正手舞足蹈地跟几个女学生吹嘘着飞行趣事,乐以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着酒,梁添成和孙宏远则凑在一起,似乎还在讨论某个技术参数,而赵启明… …他居然真的在和一个文静的女学生跳舞,步伐标准得如同操典。
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几个人簇拥着李珮,将他推到礼堂前方的小舞台上,那里放着一把小提琴。
“来一个!珮哥!必须来一个!”刘粹刚起哄道,“咱南苑‘小诸葛’可不是光会动嘴皮子算计人的!”
李珮笑着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但眼神里并无推拒之意。他接过同伴塞过来的小提琴,试了试音,动作娴熟。
“诸位,”他面向众人,微微颔首,笑容依旧爽朗,却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沉静,“献丑了,一首马斯涅的《沉思》,祝大家快乐。”
说罢,他将琴抵在下颌,闭上眼睛,微微吸了口气。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时,整个礼堂仿佛被施了魔法,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不再是白日里那个机灵跳脱、妙语连珠的“小诸葛”,而是一个完全沉浸于音乐世界的演奏者。悠扬婉转、略带感伤的旋律如同月光般倾泻而下,细腻而富有张力,每一个揉弦都仿佛带着无尽的故事,精准地拨动着听者的心弦。
林婉清有些惊讶地看着台上的李珮。她没想到,这个在机场油污与轰鸣中谈笑风生的年轻军官,竟能奏出如此深情而优雅的乐章。他微闭双眼、全心投入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而迷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片刻的寂静后,礼堂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李珮放下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恢复了那副略带调侃的神态,对着起哄最凶的刘粹刚方向拱了拱手:“见笑见笑,没给咱飞行队丢人吧?”
正说着,第一支舞曲响起,宋华卓立刻向吴灼伸出手,笑容明亮:“令仪,圣诞那日我都没和你跳过,全被林婉清破坏了,今日咱得尽兴。”
在众人目光和善意的起哄声中,他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舞池中央,成为全场的焦点。他舞步流畅,眼神始终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低声与她说着什么,姿态亲密而占有欲十足。
林婉清看着舞池中的好友,嘴角带着笑意。这时,刘粹刚笑嘻嘻地凑过来:“林小姐,赏光跳支舞?”
林婉清刚要回答,李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拉开刘粹刚:“去去去,粹刚,你那舞步别踩坏了林小姐的鞋!一边去!”他笑着对林婉清伸出手,眼神明亮:“林小姐,别理他,我带你跳,保证比他稳当。”
林婉清看着他眼中熟悉的笑意和挑战,下巴微扬,毫不怯场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声音清脆:“李少尉,可别光说不练。小心‘地上交响乐’翻了车,砸了您‘小诸葛’的招牌。”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顿生。
此时,留声机换上了一支舒缓的华尔兹。李珮一手轻扶林婉清的腰,一手与她相握。他的引领清晰而稳定,舞步流畅却不失力量,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感。林婉清则展现了她出色的乐感和灵性,她跟上他的节奏毫不费力,甚至能在他微小的暗示下,默契地完成旋转和步法变换。
他们的共舞,更像是一种智趣相投的交流和比拼。时而眼神交汇,带着笑意和无声的对话;时而错开目光,各自沉浸在音乐与步伐的默契中。李珮的机敏与林婉清的洒脱在舞步中完美融合,显得格外登对。
和吴灼跳了两支曲子后,宋华卓就体贴的给她拿了瓶汽水,看着舞池中配合无间的两人,忍不住对吴灼说:“看不出来啊!珮哥还有这一手!我看他这‘春天’怕是真要来了!”
吴灼抿嘴轻笑。
旁边,刘粹刚凑过来,挤眉弄眼:“云笙,你说珮哥这棵铁树,是不是终于要开花了?平时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今天算是被林家小姐给‘算计’进舞池里了吧?”
就连一向沉默的乐以琴也端着酒杯,看着舞池,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赵启明跳完一曲回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李珮和林婉清身上。孙宏远推了推眼镜,小声对梁添成嘀咕:“默契度很高,步伐误差小于百分之五,情绪反馈积极……”
舞曲进入尾声,李珮引着林婉清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回落。音乐停止,两人微微喘息着,相视一笑,眼中都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和发现新大陆般的欣赏。
掌声再次响起。
李珮松开手,微微躬身:“多谢林小姐,没让我砸了招牌。”
林婉清屈膝还礼,眼眸亮晶晶的:“李少尉的‘地上交响乐’,指挥得还不赖。”
周围起哄声更大了。李珮笑着摇头,耳根似乎有些微微发红,引着林婉清走向休息区。林婉清脸上也带着明媚的笑容,接受着朋友们调侃的目光。
这时,一首轻快的舞曲被换上。
李珮冲林婉清扬扬下巴,笑容直接:“林婉清,闲着也是闲着,再跳一支?”
林婉清也没扭捏,把手递给他:“行啊,李长官别踩我脚就成。”
李珮笑着带她滑入舞池:“放心,我技术比云笙稳当多了。”
两人舞步都挺流畅,配合意外地默契。
音乐节奏轻快,两人跳得挺放松。
“哎,李少尉,”林婉清忽然问,“你们天上飞的时候,真像刘粹刚说的那样,还能翻跟头打架?”
李珮笑了:“粹刚那张嘴你也信?不过……”他眨眨眼,“有时候逼急了,确实得玩点花的。光傻乎乎往前冲可不行,得动脑子,比地上打架复杂多了。”
“哦?怎么个复杂法?”林婉清来了兴趣。
“这就好比…”李珮想了想,“好比下棋,但棋盘是天上,棋子会飞,还得猜对方下一步往哪儿蹿!有时候得以退为进,有时候得声东击西…”
林婉清哼笑:“说得跟你多老练似的。”
李珮也不恼,笑嘻嘻:“没办法,‘小诸葛’嘛,云笙他们硬扣的帽子,总得装装样子。”
一曲终了,两人都跳得微微出汗,相视一笑。
“跳得不错嘛,林婉清。”
“你也不赖,李珮。”
南苑的夜空下,冰冷的铁翼暂时沉睡,而俱乐部内,华尔兹的旋律与青春的心跳正交织共鸣。一段始于机场轰鸣、发于舞池弦音的情谊,悄然萌芽,为这个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抹温暖而明亮的色彩。
舞会后,刘粹刚等人跟出来送行。
“两位小姐,以后常来啊!”刘粹刚挥着手,嗓门洪亮。
乐以琴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梁添成搂着孙宏远和赵启明憨笑:“下次来,让老王头给你做他的拿手点心!”
李珮也笑道:“林婉清,欢迎再来南苑。”
宋华卓为吴灼拉开车门,低声道:“今天……开心吗?”
吴灼抬眸看他,夜色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她轻轻点头:“嗯。你的朋友们,都很好。”
宋华卓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真切而愉悦的笑容:“他们都很喜欢你。”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元日那天我带你飞上去看看咱北平城!”
林婉清一听“上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跳舞时的那点矜持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把抓住吴灼的胳膊,兴奋地问:“真的?宋公子你要带令仪飞上去?”
宋华卓得意地挑眉:“那当然!元日佳节,带我的领航员去检阅一下咱们北平城!”
“我也要去!”林婉清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宋华卓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看向一旁的李珮,眼神里带着戏谑:“珮哥,这…你看这…”
李珮原本正抄着手,含笑看着林婉清瞬间变脸的有趣模样,见宋华卓把“皮球”踢过来,立刻上前一步,站到林婉清面前,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熟悉的、带着点挑衅的笑容:“哟?刚才谁还说我们这铁鸟嗓门大、油污味呛人来着?怎么,这会儿不怕被震散架了?还是说…就想上去看看我们这‘英明神武’的形象是不是吹出来的?”
林婉清被他这么一激,脸微微一红,却毫不示弱地扬起下巴:“李少尉,激将法对我没用!我这是…这是替令仪把关!万一你兄弟技术不过关,吓着我闺蜜怎么办?”她说着,眼神却亮晶晶地透着渴望,“再说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们吹得天花乱坠,总得经得起实践检验吧?”
李珮被她这强词夺理又理直气壮的样子逗乐了,哈哈一笑:“实践检验?行啊!这词用得好!不愧是贝满的高材生!”他摸着下巴,故作沉吟状,“不过嘛…这上天实践可不是逛厂甸,得讲究个程序。云笙的副驾位置嘛……肯定是留给吴小姐的。至于林同学你嘛……”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林婉清微微屏住呼吸、一脸期待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得看你的运气了。”他慢悠悠地说,“元日那天,看哪架飞机有空闲,再看看…哪位飞行员心情好、技术又过硬,愿意带个可能全程大呼小叫的‘检验员’上去转一圈。”
“谁大呼小叫了!”林婉清立刻反驳,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
李珮耸耸肩,一副“我可没明说”的表情,但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笑着补充道:“当然,前提是某位‘检验员’得保证,上去之后别光顾着害怕,得多用她那雪亮的眼睛好好‘考察’,下来还得给我们写份…嗯,‘飞行体验报告’?说说这铁鸟到底结不结实,飞行员技术过不过关。”
林婉清听着他这半是玩笑半是邀请的话,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挑剔:“报告?那得看你们表现如何了。要是飞得歪歪扭扭,让我不满意,我可不会笔下留情!”
“成!就这么说定了!”李珮一拍手,笑容灿烂,“林同学果然爽快!那咱们就元日见分晓!到时候可别临阵脱逃啊!”
“谁逃谁是小狗!”林婉清几乎是立刻接口,说完才觉得有点孩子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宋华卓在一旁看得直乐,插嘴道:“珮哥,那你可得飞稳点,别把咱们未来的‘王牌检验员’给吓着了,不然以后没人敢给你写好评了!”
李珮冲他挥挥手:“去你的!我技术你还信不过?保证比某人的灯语表白稳当多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刘粹刚起哄道:“哇!这下热闹了!元日咱们南苑天上不得飞满了‘检验员’啊!”
说笑间,夜色渐深,寒风更冽。
宋华卓护着吴灼先上了车。李珮很自然地替林婉清拉开了后座车门。
林婉清上车前,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珮,路灯在她眼中洒下细碎的光点。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了些:“喂,李珮…刚才那首曲子,拉得很好听。”
李珮微微一怔,随即笑容化开,少了些调侃,多了几分真诚:“谢谢。下次…有机会再拉给你听。”
“好啊。”林婉清弯起眼睛,利落地钻进车里。
车门关上,车子缓缓驶离。李珮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原地,望着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久未散的笑意。
回程的车上,璀璨的星星点缀着夜幕,远处的南苑机场渐渐缩小成剪影。
坐在后排的林婉清是闲不住的,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秋景,忽然问道:“宋少尉,你们平日训练,都很危险吗?”
宋华卓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危险常有。机器故障、天气突变、操作失误……每一次升空,都不敢说能百分百平安落地。”
他顿了顿,语气却转而变得无比坚定:“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这片天空,如果我们不站出来守,难道要任由敌人的铁翼在我们头顶盘旋吗?”
他抬头看了眼星空,“我选择飞行,不是为了逞英雄,更不是为了那点浪漫刺激。我只是想尽一个军人的本分,守护该守护的东西。比如这家国,比如我的家人还有令仪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吴灼垂眸,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帕。
林婉清看出她的窘迫,眼珠一转,故意拔高了声调,试图驱散这过分沉重的气氛:“哎呀呀,宋少尉这话说的,听着叫人心里头发酸又发烫!守护家国…守护家人…啧啧啧,”她促狭地笑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凑到吴灼椅背旁,“令仪,你听见没?咱们宋少尉这‘守护’的范围可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家国是大义,家人是温情,至于你呢…嘿嘿,怕是独一份,归在‘心尖尖’上那个类别里了吧?”
她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还不忘冲宋华卓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宋少尉,你这飞行员的眼睛是不是自带瞄准镜啊?怎么就能把‘目标’定得这么准呢?”
吴灼被她打趣得脸颊绯红,忍不住回头轻嗔:“婉清!你少说两句!”
宋华卓也从后视镜里瞥了林婉清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非但不恼,反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清了清嗓子:“林同学观察力不错,总结得…也挺到位。”
“看吧看吧!”林婉清得意地靠回座位,晃着脑袋,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更加促狭,“对了对了!宋少尉,光顾着听你表忠心,差点忘了正事!你还好意思说守护呢?你倒是问问我们令仪,那摩斯密码学得如何了呀?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要亲自教的?结果呢?开了个头就没了下文,害得我们令仪只好去请教沉先生……”她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显然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什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前排的吴灼。
宋华卓却立刻来了兴致,完全没注意到林婉清的尴尬,反而笑着追问:“哦?令仪还在学那个?好事啊!沉先生?莫非是…”他略一思索,语气带着几分欣赏和肯定,“是沉默舟?我记得他,那日在承古斋听昆曲,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学贯中西,确实是位良师。他一个国文老师居然也懂这个?”
吴灼垂下眼帘,“…嗯…沉先生…是教得很好…很耐心。我已经学到抄报和听译了……”
“什么?!”宋华卓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车子微微一顿。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了还在开车,目光灼灼地盯着吴灼:“抄报和听译?!这才多久?!令仪!你…你是怎么学的?!沉先生莫非有什么独门秘籍?!”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把吴灼吓了一跳。
“我的天…”宋华卓倒吸一口凉气,转回头握着方向盘,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令仪!你简直是天才!!!你知道吗?!这速度!很多电讯班的学员都得学半年以上!你这才…这才多少日子?!沉先生真是…真是捡到宝了!不对!是我捡到宝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仿佛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
林婉清在一旁看着宋华卓这目瞪口呆、欣喜若狂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打圆场:“喂喂喂!宋少尉!看路看路!天上地下您都得稳当点!别一高兴把车开沟里去了!”
宋华卓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哈哈大笑着重新专注开车,但脸上的兴奋之色丝毫未减,他看着身旁那个羞得快要缩起来的姑娘,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骄傲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车内,林婉清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却像鼓满了风的帆,一路飞扬。机场的轰鸣、华尔兹的旋律、还有那个带着挑战与承诺的约定…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寒冷的冬夜,变得格外不同寻常。
她已经开始期待元日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