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如织,烟气里又款款现出两个立于福神身后的影子。一人是着绛色团领袍的禄神,捧着只玉朝笏。另一人是凸额白须的寿神,撑一龙头杖。
三位一品大仙袖里藏刀地一齐对他笑,笑里透着说不尽的阴险:
“大司命,若你当初敬小慎微些,咱们也犯不着来报这一箭之仇。所以究其根本,如今凡间汪肆浩渺,全赖你一人之过啊。”
话音未落,神君便猛然伸手,掐断了香炷。
青烟倏时散去,三神的影子消弭,祠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神君静静跪坐着,攥着麻衣的手指拢紧。谎话,福禄寿三神说的尽是谎话。他查过天历,不知为何,自今往后会延续一甲子的大渊献之年。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间几已毁灭,何况一甲子?太上帝也曾与他道,这个世界总会陷于灾荒,可众天仙噩噩浑浑,非但不想法子救世,反觉此世既注定终结,不若在天上鼎铛玉石来的好。
因此,即便他对三神礼遇有加,那三个老儿也会看不惯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还会对他捏怪排科。
只有他一人欲面对、甚而是想排解阳间苦厄。
暮色凛凛,祝阴御风自天坛山归来。
神君唤他入祠室,他俩在残损的文昌帝君铜像前相对盘坐。神君垂着眼,目光在地上游弋,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
“我要将这尘间的天书,全数改写过一番。”
祝阴愕然,猛地站起。
“神君大人,您在说……甚么话?”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气若游丝的模样,拼命摇头。上回他寻米归来,却见神君昏厥于满室天书之中,纸页上血痕星点,一时间仿若五内俱崩。“遭难的只是金陵罢?何必要将尘世命理皆改写过一番?”
祝阴偷偷将海岱的惨景藏在心里,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恐怕各地皆疮痍弥目。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灾,飞蝗遮天蔽日,草木、牛毛皆被啃落,饥民瓶无储粟,炊骨爨骸,甚而吃起了蝗虫。
但祝阴心中仍抱一丝希望,他急切地道:“或者……您知这灾变根源为何么?究竟谁人是幕后黑手?您若能给祝某指一条明路,祝某当即去将其揍个屁滚尿流!”
神君摇了摇头,“没有幕后黑手,即便说有,那也是命理、天道。”
“人世本是阴阳相和,福祸相倚。可如今福分已尽,只余祸端。绵亘不绝的灾患会使人世灭亡,众神料见此事,又将世间撇弃一旁。”神君深深叹息,“如此一来,尘世更乱。”
祝阴问:“那为何人间的福分会尽?”
神君怔愣地抬眼。
祝阴又道:“是不是天廷里的神仙将福分享尽了?那祝某飞上天去,将他们杀绝,不便好了?”
他变回了小蛇的模样,盘在拜垫上,阴狠地磨着牙。
神君笑了,“你杀了他们,一切也不会有改变。被耗尽的福分不会再回来,尘世也会消亡。只有从头开始,将一切尽皆扭转。”
神君形影单薄,像一簇孤仃仃的烛焰,摇摇颤颤,随时会熄灭。祝阴瞧得心痛,摇头道:“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天将更是千千万万,为何这重担要独落您一人身上?您光是改千人命理,就已亏弱至斯,若是将红尘中命数改尽,您岂不是会……”
“灰飞烟灭”这个词儿还未出口,祝阴便忽见神君微微倾身,指尖轻按在自己唇上。神君望着他,那眼眸里似有粲焕星光。
“不会的,我心坚如铁,这些苦痛摧折不了我。”神君说,“只是往后我需长住紫金山,一心重写天书,你能时而来瞧我一眼么?”
祝阴心尖一颤。他学有所成后,回天坛山的时候便少了些,不过是在祸殃来时感念无为观人教化之恩,时不时将河里捞上的指宽鱼虾用篾篮盛了,悄悄放于山门前。
“不是‘时而来看您一眼’,”祝阴认真地摇头,“是我会‘时时留在您身边’。”
神君微惊,夕晖如金带,飘落他颊侧。祝阴接着道:“您重补天书,约莫要多少久?”
神君垂头,“兴许要很久。百年……千年,甚而需费万年光阴。”
这话教他有些惭于启齿,可点窜天书便是要如此之久。但谁知祝阴听了之后反而大喜若狂,扑上来牵着神君的手道:“真要这么久么?”
“嗯。”神君犹豫着点头。
祝阴面红,眼里流露惊喜的光,道:
“那接下来的百年、千年……甚而是万年,我都能伴于您身侧了。”
晴风拂柳,鴶鵴啼雨,春光无限。神君伏案提笔,屏气敛息,在天书上写字。
他窃来息壤、芦灰,央祝阴用以填洪。汹流终于止扼,可水退后仅剩一片断壁残垣。
夏雨生绿,梅熟蒂落。神君案边天书纸已垒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轻咳,一面落笔。金陵里灾荒稍减,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闾巷义仓储粮平灾,死人少了许多。他将河堤换作数十枚一尺六宽厚石条垒砌,以防决堤。为改写这一命理,他动用了万人之量的天书。
夜静晚凉,红叶落窗。神君下笔如虬,浑身缠满染血细布。金陵洪灾已止,可黎民依然陷于荒饥,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横行。海岱仍有旱蝗,为抗重税,又有兵灾迭起。神君奋笔疾书,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风徘徊。神君往皲裂的手里呵着气儿,踉跄着行出书斋。纸页散了一地,纸堆已挤满斋室,遮蔽窗牅。书斋里放不下,堂屋里也开始堆起了天书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