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乜允一口酒吐回杯子,居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项将军!”他高声地,带着讥诮地说,“这事说来好笑,不知道你可曾听朝中封了一个女将的事情?”
“此前朝中着意拉拢那龟缩淡河的裴姓子,把他拖出来先在战场上挡一挡刀枪,又怕他独大,索性把他手底下哪个官也拖出来封了。封倒罢,这个裴家子荒唐,叫个女人做官,朝中也不辨情形,就糊里糊涂地叫她做了大将。这小娘匹如今也像模像样带起兵来了,只是不知道带来的是不是一群穿着罗裙涂着脂粉的妇人啊,要是俘获它一两个营,倒是可以学学孙武了。”
项延礼没有笑,那张脸上露出一点肃穆的神色。他几乎立刻想起了几年前在淡河山林间看到的那只金色眼睛的飞鸟。
不,那不是飞鸟,他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子,一个仙术在身的修士。那双眼睛像是融到八分泼入冷水的金液,深藏的杀意炭火般烙人。
她轻巧地接住了那个中了一箭坠落山崖的军官,挟着滚滚天雷而去,又在之后的攻城战中干脆利落地击杀了所有布阵巫师,手下没有一点迟疑。
项延礼毫不怀疑她有一人抵挡千军的力量,追随在王驾之侧,他见过很多有些三脚猫功夫就想从殿下身上讨点好处的“活仙人”,她和那些人不同,杀人者有对杀人者敏锐的察知,只是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他就感到彻骨的战栗。
这战栗无关胆气,无关其他,就是如同与猛虎对视时内心本能的战栗。
这个人恐怕只有“那一位”能够战胜,上次淡河一战“那一位”没有亲自到场,也没法说与这个女人分出了高低,项延礼只是模糊听说自那之后“那一位”就开始着意调查起这个女人来,不知道是生出了什么样的兴趣。
在他沉默的这一段时间里,乜允逐渐收起了笑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将领,像是一只食肉的动物盯着一块肉骨。
“项将军作何打算?”他问,“如今你率近万人来到虓原城,总不会是列阵在城墙上吹风吧,王陛未至,咱们倒可以先行打算。拔了那群沉州泥腿子的营倒不急,先斩他们几个将领,烧他们几座粮仓才是正事。”
项延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殿下未曾下令,先军不可冒进,还是守住虓原要紧。”
乜允的眼睛又眯起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佻在手里转着杯子:“既然如此,项将军何必带着万人之众前来,带上十几个亲卫入城就罢了。虓原去岁也才刚刚遭了灾,给项将军吃一碗饭也就吃了,却没有那么多闲粮空空地喂这些坐地看天不出战的军汉啊。”
这话摆明了在恶心人,纵然项延礼是内敛不愿意与人起冲突的个性,眉宇间也带上了几分怒色:“乜允!我到底是奉王命前来,你白日饮酒,不理军政倒也罢了,何出此言折辱于我?”
啪地一声,这个白面的年轻人把手里的酒杯摔到了桌上。
“项延礼你不要在这里与我托大!殿下是让你带兵来驻扎,说了这里全权归你指挥吗?兵符何在手信何在,装什么呢?”他挑衅地笑了笑,站起身,仿佛若有所思一样打量着项延礼,“对对对,我忘了,这几年项将军屡败屡战,倒是很有骨气,只是不敢再出战吃败仗了。这几年了你打过几次胜仗?淡河一个弹丸之地你连粮草都保不住,殿下没让你人头搬家那是怜悯你,你不自知就罢了,到我这里来充上官?”
项延礼只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捏碎,从胸口中汹涌而出的怒气要化作一口血。
不错,这几年他是没有什么胜仗,可以打胜仗的时候何曾轮得到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危局,他拿自己的人头去赌一个收场罢了。
一口血气被他吞下去,大敌当前,这个蠢货拎不清楚,他一个宿将却知道不能乱。对面不管是那个裴姓子还是那个金眼睛的女将都非善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给他们机会。
“王驾至时,我会尽数上报。”最后他只是撂下一句。乜允把滚到地上的酒杯踢到一边,对着项延礼啐了一口。
“没种的东西,告你娘老子去吧。”
项延礼出来之后没直接去找自己副官,他寻了个地方用冷水漱了漱口,擦了擦额头,才勉强把胸中郁的那一翻腾不止的血气压下去。不管怎样他不能乱,这近万人的上官不能和守城的将官起了龃龉。一切,一切待到殿下前来……
但这希望很快落了个空。
营前已经吵成了一团,四五个军官围在一起,大有想要动手的架势,看到项延礼过来才各自不情不愿后退一步,露出被围在中间已经拽歪了领子推松了发髻的人来。
江主簿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这群军士,那张文人气的脸上仍旧是一副预备着一会就去用衣带把自己挂在梁上的表情。
项延礼瞥了几个军官一眼,他们得了眼色告退,只剩下这两人留在原地。
“项将军。”那位主簿拱了拱手,想说什么,但只剩下叹气了。
“无妨,本将知道或是有些误会与难处,”项延礼安慰了他一句,“来时匆忙,未询足下称呼郡望。”
“下官江谚,本地人士,”那主簿回答,“已仕于虓原三年有余。”
乜允来这里也就一年多时间,这位主簿应该比他更熟悉本地情况。项延礼温和地对他点一点头:“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推搡起来了?”